恺迪
7 月 12 日 7:25,G106,上海虹桥出发。
7 月 15 日 9:12,西直门,奇遇咖啡馆。错过了 14 日立人大学简短的开学仪式,错过了在北京唯一一次见梁晓燕老师和赵鼎新老师的机会,然后在这里听完了黄剑波关于人类学的第一场讲座,在这里终于遇上了联络已久的李骄阳和神秘的游学班。
7 月 15 日开始,无尽的奔波。从南四环的公益西桥搬到积水潭的小西天陈堃家中,从陈堃那里撤出住进五道口的 706青年空间,到过一次北五环外的游学班一组住处,地铁天通苑北下车要坐 3 站公交;而后,是徐晓老师一手支起的文学院,住到顺义昌平和怀柔的交界处,桥梓艺术公社,上苑艺术馆。
离开文学院的那几天,现金紧张,很寒酸地再次流落到 706,在那里捱过 6 天,地铺,没有被子,睡觉不能翻身,一房间的人横七竖八地躺着,饺子一样地,热,或者冷。
7 天里 5 次提着三个包辗转在地铁站和公交,最大的愿望就是见一些人,听一些课,好在,最后鲁迅、王小波、树才,乃至北岛、台湾的故事,都没有让我失望。遗憾地说,为了立大文学院的这次北京之行,耗费了很大的精力在住处和安排生活上,有些东西,已没有太多的心思去探索。
在这最耗费我精力的方面,实在要感谢 706 的邬方荣,在706给了我很多帮助,甚至没有收取我最后 6 天的地铺费用;陈堃和辣椒,关照了我 3 天的生活,给了我最需要的沙发;徐晓老师,为立大和国保斡旋,开诚布公,让文学院得以不受打扰地进行。
7 月 15 日上午 11:00,2013 立人大学上海游学组的微博宣布上海游学班的解散,受到国保和上海方面的压力,转入小组活动,所有住处受到阻挠,活动不便进行。2 天后,完全无法住宿的上海游学组,分批辗转到宁波、苏州。随即宁波和苏州各地的高校接到通知,立人大学是恶性的传销组织,北京、上海的高校,受到立人大学邀请的各位教授,被警告立人大学是“以个人名义进行反对政府的企图推翻政权的地下组织”。上海游学组最后流落广州和成都。
北京的立大不比去年的混乱,去年受到冲击后很多人选择了撤退,今年直接的分组,让游学班显得略有秩序,但是住处 706 受到警方排查,游学班不得不选择了分头活动,至于住处,分布在北京的五环六环,兵荒马乱,多日课程的中断,梁鸿等导师的无法出席,都甚为无奈。
这就是 7 月立大的缩影。
但是终究拦不住那些人聚集起来的愿望——白板上密密麻麻的活动和导师名单,调研,去草场地艾未未的工作室,去南锣鼓巷的蓬蒿剧场。
从游学班同学口中得知的立人,是这样的:赵鼎新的讲座,主题“诚信”和末尾与国保的一番应景互动让人动容;18 号下午,曼德拉纪念日中听《某门屠杀》和《马三家》纪录片作者杜斌先生 5 分钟的肺腑之言;24 日游学班跟着梁晓燕老师爬了野长城,当年纪录片《某门》里靓丽和坚决的梁老师讲述了整晚的中国民间公益状况;西西弗独立书店的前主人薛野举杯和我们畅谈独立书店和他的过去,88 年贵州文科状元在北大的风采,25 年后,在一群 20 来岁的青年面前,又露了锋芒——没有因为纪念碑下的冲动而消失。
有太多人从监狱里活着进去,又活着出来。
这,是一部分的立大。
2013,立人文学院。通过 Gmail 小组联络,身经百战的徐晓老师和辣椒几乎为文学院搞定了一切,导师,生活用品,课程。国保的短暂放手给文学院留下了一份安宁,在京郊的穷乡僻壤和一群五湖四海的人分享了六天的生活。
紧张的气氛,从保密,到徐晓老师的付出,到辣椒和王璐的努力,到被警察踩点,从始至终。
7 月 20 日。孙郁。
想要把鲁迅从毛的语言体系里剥离出来评价——但是非马克思、非列宁的思想对于一群洗脑 20 年的青年,谈何容易。被列宁凌迟的马克思主义,中国 1930 年代的知识分子又如何懂。一群用二战经验和冷战思维看待世界和国际关系的人,对于鲁迅,这个以一战经验为生活导向的人,如何能轻易解读?
——因了对孙郁老师关于木山英雄的提问,得赠周辅成书作一本。
7 月 21 日。李静。
我们总是枪毙一切有趣的东西。这是因为越是有趣的东西,就越是包含着恶毒的寓意。王小波的红拂夜奔里,满是权力对智慧的围追堵截,满是玉石俱焚的玩笑。既然权力统治不允许价值增量的存在,不允许自由和有趣的民间,那就只能让红拂来承担荒谬的反抗和无知。
这个世界很对于我们很像是点状结构,单元是思绪和议论,是石头洛阳。
但我们的精神都在反抗,我们脑子里映出的记忆,都是由单独场景引发的,整体上是世界的模型,然后是模型下的架构,是荒诞,是泥土洛阳,是一个从来没有经历过洛阳的长安,是王二,但无论多么荒诞,都是社会逻辑和个人逻辑的真实真诚。
——李静说起她和王小波的相识,更多是崇敬,是那一代青年人对一个亲近的偶像的低喃。
7 月 22 日。阎连科。
我以我的小人之心观察这一代人,觉得我们都是不洁的。
——阎连科的经历是传说式的,他戴着颈托进来,微笑着走出去,并告诉说,“以后找我写书的推荐”。
22 日是文学院最精彩的一个日子,因为阎连科。这一天的笔记,太多,多到无法筛选。
7 月 23 日。沈浩波,树才。
一棵树生长到极限,势必要死亡;古体诗更多的是一种修养,而不再是活力的、刺激性的展示,现代诗,会更多让人兴奋,更多对个体生命的“我”的尊重,有更多的痛感。
——树才的法语,好听到连诗都有了歌的味道。
7 月 24 日。徐晓。
因为认识了赵一凡认识了北岛,因为认识了赵一凡坐牢,但从不后悔,偶然和命定,对政治生活的悲观,我是极有共鸣的。对于那些当年微不足道的努力,谁知道未来是驶向哪里的呢?谁知道历史的烂泥滩里,谁赢了谁输了?心灵鸡汤救不了人,因为人的悲剧是命定的,但是偶然的顺利,却又让人潸然泪下。那些照片里的北岛和芒克,活生生地出现在蜡印纸上的郭路生,《今天》的前十版,鲜血淋漓的七十年代的种子和八十年代的果。地下文学的星火燎原,和太阳纵队。
——高级的玩具培育不出深邃的灵魂,进去又出来的徐晓老师,带着和我们这个年纪一致的天真和热烈,在做她要做的事。
7 月 25 日。马军。张献民。
台湾,是一个渐行渐远的国家。中国留在了大陆,但是台湾,慢慢就成了下一个新加坡。纪录片的剪刀,把我们这些观看者的思绪牵引和利用,我们有的,最后只是同情,并且是剪辑后残疾的同情。
——《牵阮的手》,为了台湾民主进程,台湾的独立,从来都是不可缺少的呼声;《摔不坏的摄像机》,有些东西,值得用鲜血捍卫。
3 个理科生,15 个文科生,8 天。
Som ven,这是一句挪威语。取自在 706青年空间参加的蓝白红电影沙龙的那晚,《白色严冬》片中最后一幕的字幕。
在游学班 30 号散伙的晚上,薛野老师第一个举杯敬我,为我在文学院饰演的鲁迅,为立大的过去、现在和未来。8月2日中午离开706,和在北京一起生活的朋友们道别,感受很复杂。
起初来立大,是很矛盾的,出发到北京之前,一张一张 summer school 的照片已经在 SNS 上以病毒的速度传播开来,不管是 HK 的,还是 UC 或者 Berkeley 的,都透露着生活的某一些可能。这种矛盾,是出于对立大资源的怀疑和对自己能力受各种制肘的烦躁,当然也有对自己无能的愤懑,更多,也许是对另一种生活的嫉妒。
但是从到了北京的第一天,很多事情就顺其自然地发生了。
——文学院,游学班,导师,名士,都是假的,在北京,我感触最大的,是人,是一群人,一群以前从来没想象过的人。
身经百战的辣椒,法学,从西南政法肄业,喝茶,取消留法的资格,独自登顶某座高原山峰,三个月为了立大的奔波,现在,贺卫方支持她为自己的学位向西南政法,用法律手段保护自己。
陈堃,传知行工作人员,厦门大学南墙的成员,在他家的第二天,他提起要和在北京的常远、马军聚会。
马军,厦门大学国关学院,第一批台湾交流研究生。和王丹、吾尔开希经常吃烧烤的家伙,在塞黑的服务器开着自己的博客,对于台湾民主,见解精到。
王璐,吉林大学历史系研究生,在看历史、Lens 实习,为文学院搞定了很多繁琐的工作,一个漂亮的学姐,在知乎上擅长关于养蜗牛的问题。
何思莹,台湾交流到人大传播学的女生,本科学习电影,台湾的一切都太不一样。
夏志诚,出生在河南,在上海读书,在天津科技大学学机械,现在,到北京邮电大学学传播学研究生,为了坚持一些东西。
李骄阳,山师,大一的小朋友,惊人的阅读量。
张文宇,川大,大二,在《博客天下》实习。
陈远馨,湖南商学院,一个我很佩服的姑娘,从四川玩到云南,经人忽悠,徒步搭车上了青藏高原,给我分享了她在澜沧江的色彩斑斓的经历。8 月 1 日陪我到长城脚下的公社探路,走古长城,和扛着水泥的施工队走过塌方的城墙,在荆棘里走山间土路,一段小小刺激的旅程——却很害怕蝴蝶。
宋卓璘,甘肃姑娘,带着头盔,带着自己的车来北京,她做了很久准备,要骑行到西藏,车却被偷了。在北京为了她的车发疯,但似乎就要找到了。
遇春霖,哈尔滨医科大学,研究生,在北京寻找各种北斗和人人网上的朋友。
邬方荣,706 负责人,为了这个青年空间的未来,每天地铺,打扫卫生,安排床位,组织分享会。
孙健,为了立大,不顾父母反对,一个包来到北京为立大做义工。
欧阳艳琴,小身板大能量,全职义工的立大工作人员,在上海游学组遣散后喝茶,电话被监听,回到北京继续负责游学班的工作。
徐晓,立人大学文学院创建者,财新传媒编辑,为了文学院,请假一周。开车,从北京城区把阎连科、树才、李静带到我们上课的艺术馆。《半生为人》作者,为我们介绍了纽约时报中文网的曹海立,和财经杂志的罗洁琪来为我们分享记者的生涯,罗洁琪,是《冀中星们,及其他》的作者。
李静,话剧《鲁迅》作者,文学批评家,又名李摩诘,她拿出尚未公映的剧本,而我有幸成为那个剧本里的鲁迅,虽然只有一幕,依然受宠若惊。她和王小波的相识是通过王小波的投稿,在王小波尚未出名的时候,她就已经和王小波建立了联系。
王义春,历史学毕业生。文学院义工,似乎会修理一切东西。立大图书馆义工,四川巴中立人图书馆长,一个人的图书馆。他说他享受那样的生活,每个月 800 元补贴,每天只考虑两件事情,今天吃什么,今天要看什么书。即便是这样的乡村图书馆,也有很多学生会来借阅。图书馆里,很多是大学教授私人藏书的全部,全部的捐赠。他还要为了图书馆做一年,他的女朋友,也是另一个立人图书馆的馆长,他们的距离,是2小时。从他的图书馆,从巴中,只有一班火车,到成都。
徐晓老师口中随便的一个朋友,就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;我们的住处,上苑艺术馆里到处都是作品;我借住在陈堃和辣椒的家中,他们是郭玉闪的好友;文学院要散伙的前一天晚上,整个公社的艺术家来助兴,吉他都断了弦,三箱啤酒;游学班散伙的那天晚上,很多人都喝醉了,义工小玮拉着每个人说,咱们以后是朋友了;在 706 的最后一晚,天台上是来自广州和厦门做青年空间的朋友在分享经历,旁边是在策划读书会的学姐,整理照片的女神,现在一边在写立大的总结和答应同学的探路经验,一边有三位吉他手练琴的背景音,是李志的歌儿。20 楼的天台外面,是五道口,是北京第 21 天的夜晚。我不在加利福尼亚,也不在巴黎,因为我身边有这样的画面。
张天宇在美国写了篇 Another Christian,没想到大批的文艺小清新真的把宪政理想理解到了“多谈些问题少谈些主义”上,何尝不是宪政派的悲哀呢。
然而,有那么多人,为了理想,为了生活,为了人和坚持,或者为了文学,为了民主,为了一些大是大非,真的可以放弃学籍,放弃投资了很多年的生活,毅然决然走上另外一条道路。这个 7 月,于我最大的意义,就在于我在北京,认识了这样一群人,这样很多群人。
理想主义,也许有一天还是会死的,但是他们还是要这么做。
满嘴跑火车的人们最后都会呜呼,但这群人,是实干的灵魂,他们的真实,坚硬到让你感觉他们无法被击败。这种感觉,就像第一次见到嘉倩,听她说她自己的故事的时候,一样。
薛野敬我的那杯酒,很难咽下。
各位,保重了。
我喜欢树才讲课那天念的那首诗,那首诗说:
今天太阳醒来之前
家里的紫罗兰拎着包出门了
他坐上了风的火车
梦把门向情人们打开
他许诺他们会来
但
没有人真来。
昨天早上醒来的时候,又有一些人不见了,似乎是5点,北大的小朋友整理行李出发了;一如文学院结束后的那个早晨,很多啤酒瓶还在地上,睡着的时候还是没法翻身,但是醒来时,大家都散了。
大家都散了,回到上海,一如既往的,每个人,每个身边的人,都在实习,在读G,考T,大家都很慌,恨不得有个咨询公司立刻扔来 Offer,恨不得医院立刻收了自己做主治。
但是在北京。
There is one thing I know, that some things are just worth fighting for.
今天太阳醒来之前
家里的紫罗兰拎着包出门了。
这个7月,碎了满天的往事如烟,与世无争。
这个7月,紫罗兰踏上风的列车,游学。
Som ven, 作为朋友。
复旦大学法医学
恺迪
13 年 8 月 3 日,北京,人大附中宿舍
凌晨 1:21